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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老板娘给把把关,不然,可不行……”

像这种类似酒馆女主人的称呼,并不是房子的本意。她缓 缓走下楼梯,来到依子面前:

“欢迎,欢迎!今天仍然很热呀!”

依子抱怨码头外景场地那杀人般的酷热和现场的人群。房

子立即想象起龙二在人墙中的姿势,心情也随之转坏。

“上午竟拍了三十个镜头,真够呛!木田君的快速

摄影」

“拍得好吗?” “不行,不行!反正这种拍法都是不能得演技奖的。”

这些年来,依子的头脑里装满了要拿演技奖的执著念头, 今天的土特产礼品,就是她的风格的、针对审查委员会的“运 动”。依子相信除了自己以外的所有丑闻。有迹象表明,她在 认真考虑,倘若那样做果真有效,即使委身于所有委员也在所 不惜。

抚养着十名家庭成员,与生活抗争的依子,也是一个容易 被欺骗的、高挑个儿的美人,房子非常了解她的孤独。尽管如 此,除了把她视为主顾,在房子看来,她还是一个相当傲慢无 礼的女人。

然而,今天的房子却处在麻痹性的温和之中。虽说她很清

楚依子的缺点和商品的不尽如人意之处,可觉得自己正在打量 着某种凉爽的、可以宽恕的东西,宛如观看盆中的金鱼一样。

“离秋天不远了,我原想还是毛衣好一点儿,可是不管怎 么说,仍然要以参加夏天电影节时买下的礼品为前提吧,就准

备了一些皮尔,卡丹的领带,基芙的四色

珠笔和短袖带领运

动衫之类的商品。如果是送给夫人的,还是香水合适。总之,

先请您过目吧。”

“没那个闲工夫呀,一会儿又该说我把中午也给揣到口袋 里去了。就麻烦您给操办吧。最要紧的,倒是包装的盒子和纸 皮。土特产的正宗与否就靠这个啦!”

“那是不会出错的。”

春日依子回去后,横滨仓库的社长秘书就像来替换她似的 也来了。忙完他的事以后,来的就全是一些生客了。

房子让人从紧邻的德国点心店,买来与平常相同的简单午 餐——三明治和红茶,并送到办公室来。在这些盘子前,自己 又成了一个人。

恰似为了继续把中断了的梦做下去而又钻回被窝里的人一 样,房子在椅子上来回地晃动着身体,安适地再度回到了船 桥……

在冢崎的引导下,母子俩观看了货物的装卸。下到救

生艇甲板后,从那里俯瞰着第四船舱的卸货。正好在脚旁,舱 口处的舱面如同向左右两边割开了似的,张开着黑跋跋的大 口。就在眼皮下面,戴着黄色安全帽的男人站立在慢慢上升的 木板上,用手指挥其他人操纵着卷扬机。

在有些发暗的舱底,搬运夫们半裸的身体显得很小,发出 模糊的亮光。货物最初沐浴阳光,是在被人字起重机的转臂从 舱里提起,轻轻摇晃着向舱口高高吊升上去之后。而且,日光 还形成了条纹,那些正在半空中移动着的货物,以出乎意料的 速度滑行着它的投影。随着投影轻快地移动,货物早已到达船 外的驳船上空。

极其缓慢的准备,以及一件件庞大的货物猛然飞翔;被磨 破了的那部分钢索危险、新鲜、银色的光亮……房子肩扛着张 开了的阳伞,观望着这一切。

房子感到,在接连不断的、然而却是一个又一个的长时间 深思熟虑和准备后,人字起重机粗大的转臂飞快地、轻轻地卷 扬提升,从自己的体内吊运走诸多沉重的货物。那些至今一直 被认为不可能移动的货物,却忽然间在空中浮游起来。房子非 常清楚这种感觉,而且不感到满足和厌倦。这或许是那些货物 必然的命运,不过在另一方面,也是侮辱性的奇迹……“很快 就要空了。”房子想道。一切都在不可宽恕地进行着,尽管如 此,仍然有充分的时间,那是原谅了踌躇和怠惰的、令人几乎 昏迷的酷热,以及漫长而滞重的时间。

当时房子确实非常冷静地以社交性的口吻说过:“今天在 您繁忙的时候打扰了,实在感谢!怎么表示谢意呢?明天晚上 如果您有时间,想请您去吃便饭。”

可是,在冢崎的耳朵里,却无异于听到了被暑热打篇了的

女人所说的谙语。

他用极其坦率的、近似诧异的眼神望着房子。

“昨天晚上在新富豪酒店的晚餐,”房子在想,“唔,还 只是表示谢意的晚餐。那个人以士官规规矩矩的礼节吃了饭。 饭后长时间的散步,他说要把我送到家,就来到了山手町山冈 上新建的公园,还是下不了分手的决心,就在可以俯瞰港口的 公园长椅上坐了下来。然后又说了很长时间的话,都是各种各 样不得要领的闲话。自从丈夫去世后,我还从没那样与男人长 时间地谈过话……”

第四章

在今晚商店打佯后的约会之前,龙二与出门去工作的房子 分手后,一度回到自己的船上,可又乘上出租车,飞驶到被夏 日强烈的阳光烘烤得空空荡荡的市中心,登上山手町的山冈, 在昨晚的公园里等待着时间的流逝,除此之外,不再去想任 何事。

烈日当空的公园里人影寂寥,饮水处的小喷水漾了出来,

染黑了铺着的石块。蝉儿在崭新的支柱撑着的侧柏树上鸣叫 着。港口发出钝重的轰鸣,在眼前扩展开来。然而,这幅白昼 的港区景致,却全被涂抹上了昨夜的回忆。

他的思绪又寻往昨夜的一切。他已经反复多次品味了所发

生的事。

龙二用指甲挠着唇边发热、干燥的香烟纸屑,也不擦拭一 下汗水,只是一遍遍地想道:

“昨天夜里,我笨嘴笨舌地都说了些什么呀? ”

有关自己的光荣和死亡的观念,潜于自己厚实的胸脯里的 憧憬和忧郁,以及充满了大海所赐予他的巨浪之中的郁暗而巨 大的感情,他没能对女人提起只言片语。他每每想要对女人说 起这些,却总是归于失败.就在龙二自己也认为是个不中用的

男人的同时,却又有一种自信

当宛如马尼拉湾壮丽的夕阳

一般的东西红彤彤地照亮心胸时,他确信自己已被无与伦比地 选中了。关于这些确信,他也丝毫没能提及。

“为什么还没有结婚丁

他想起了房子的疑问。当时他暧昧地笑着回答:

“当船员的,根本没人愿意嫁呀!”

其实,当时他想这样说:

同僚们都有两三个孩子,他们数十遍地反复读着家属的

来信,绘有孩子们画的家呀、太阳呀、花儿的信……那些家伙 都是些放弃了机会的人。我什么也不干,可是我一直认为,只 有我自己才是男人。我就是这么生活过来的。为什么?因为如 果是男人,那么,当孤独、清澄的喇叭不觉间划破黎明前的黑 暗而响彻四方时,当孕育着光亮的厚厚云层低低垂挂,光荣的 遥远、尖锐的声音呼唤着我的名字时,我就必须从床上一跃而 起,独自一人向外面冲去……就在这样思辨和生活的过程中, 不知不觉已经过了三十岁。”

可这些他没说出口,因为在很大程度上,他认为女人是不

会明白这一切的。

另外,他还认为在与人生中一度相会的理想女人之间,必 定会有死亡的介入,对此,两人却全然不知,并因此而被宿命 引诱。关于他的这种甘美的观念,在他的头脑里自然形成的理 想的爱的形式,他也没有说起。这种悲壮的梦想,也许是流行 歌曲的夸张吧。不过,这个梦想却悄悄地变成了坚固的物体,

与他头脑中的东西

海潮郁暗的情念,从远处海面上冲过来

的海啸的嘶喊,前仆后继、气势不衰的碎浪的挫折,紧追不 舍、步步紧逼的满潮的阴郁的力量……这一切相互缠绕、 融合。

龙二相信,眼前的女人的确就是那些。但,他却没能够说 出口来。

在这个他从未对人说起过的、一直梦幻着的庞大的梦境 中,他有着男人的极致,而她则有着女人的极致,他们分别来 自世界的尽头,邂逅相遇,死亡把他们结合在一起了。他们远 离萤群的光亮、铜锣等鄙俗的别离、薄情的船员们的恋爱等 等,共同深深下沉到人类尚未涉足的心灵大海沟的深处。

……可是,他连这些发疯似的想法的片言只语也没有对房 子提起,他说出的是这样一番话:

“漫长的航海期间,稍微挨近伙房,在那里一晃就能看见 萝卜和芜菁的叶子。那些绿色深深渗入我的内心,实际上,也

真想礼赞那些小小的绿色。”

“是啊,我能够理解这一切。”房子心情舒畅地答道;在 房子此刻的话音中,自然地流露出了女人慰藉的喜悦。

龙二接过房子的扇子,驱赶着脚边的蚊虫。远方,锚泊船 只的桅灯闪烁不定,就在眼前,一个个仓库的檐灯有规则地排 列着。

他又想说起那忽然揪住人们脖颈,把人们驱向不惧死亡的 境地的、不可思议的热情,然而非但没有说出这些,反而不问 自答地咂了咂嘴巴,说起了自己贫困的身世。

母亲去世后,在东京的区政府任吏员的父亲独自一人哺养 着他和妹妹;他在学习期间的费用,全都出自体弱多病的父亲 勉强挣来的加班费;尽管如此,他仍然非常健康地活了下来; 在空袭中,家宅被烧毁,妹妹也在战争末期因斑疹伤寒而死 去;战后,龙二从商船学校毕业,他快要独立生活时,父亲也 匆匆故去了;龙二对于陆上生活的记忆,只有贫困、疾病、死 亡,以及无边无际、蔓延扩展的焚后的原野;他就是这样一个 被陆地完全抛弃了的人……对女人详细地叙述这一切,他还是 第一次。

叙说自己的凄惨身世时,龙二有些不必要地亢奋起来,在 内心的一隅絮絮叨叨地反复呼喊着现在的存款数额,而把那样 渴望说起的大海的力量和恩惠稍微放在一旁,如同平平凡凡的

男人一样要极力炫耀自己的力量。这是他虚荣心的另一种 表现。

龙二也希望提起大海的话题。譬如这样说:

“我之所以悄悄地在心中倍加珍惜值得为之死去的恋爱, 使身体熊熊燃烧的恋爱等观念,显而易见,这都是大海的影 响。对于我们这些被关在铁船上的人来说,周围的大海不啻为 女人。那风平浪静,那狂风暴雨,那变化无常,那映上夕照的 大海胸部的艳丽等等更是如此。然而,随着轮船在这一切中前 进,却又不断地遭到这一切的拒绝,虽然有着无穷无尽的水, 却丝毫不能治愈干渴。尽管处在类似女人的自然诸要素的包围 中,却又总是被女人的实体愈加疏远……这就是原因,我很清 楚这一切。”

然而,取代了如此详细的说明,实际从他的口里说出的, 只不过是他平常爱唱的那首歌的一节而已。

我生来就是大海的男人

“挺可笑吧,这是我最喜欢的歌6

“这歌很不错嘛!”

房子这样回答,可龙二却认为“这个女人在庇护我的自尊

心”。女人显然是第一次听这首歌,却装出一副平常就喜欢这 首歌的模样。

“她不可能洞察存在于这种流行歌曲深处的我的感情,我

时常热泪盈眶的痛切的情绪,我身为男人内心郁暗的底层。好 吧!如果这样,我就只把她当做一块肉来看待吧!”

一眼望去,却从没见过如此纤巧的、散发着馨香的肉块。

房子在胭脂色内衣上加套了镶着黑绢花边的和服,系上白

色夏用织锦带,白皙的面庞在微暗中满不在乎地浮现着。透过 黑色花边,胭脂色显得娇嫩、水灵,她以女人特有的柔和浸蚀 着四周的空气。她是龙二未曾见过的奢华、优雅的女人。

每当她略微扭动身体,远处水银灯的光线就变换角度,把

内衣幻化成胭脂色和深紫色。在她内衣的深深阴影中,可以感 觉到衣褶在静静地呼吸。这块肉上汗水和香水的芬芳,由微风 传送到面前,仿佛在不断地对他喊道:死去吧!死去吧!死去 吧!纤细的指端其实在悄悄地、无可奈何地蠕动着,龙二想象 着它猛然变成火的手指时的情景。

多么漂亮的鼻子,多么漂亮的嘴唇,他像下围棋的人在长

考后投下棋子似的,把房子艳丽的细微部分,一一放在模糊的 黑暗中审视着。

那双极其冷淡的眼睛,冷淡得恰如逸出淫荡般沉稳的眼

睛。那双原本对世界了无兴趣,现在却一反常态,好像在叙述 着不惜豁出性命似的眼睛……从昨天邀约吃饭时,这双眼睛就 迷住了龙二,使他难以入眠。

而且,那又是何等妖冶的肩头呀!从颈窝开始,宛如海岸 线一般,不知何时开始平缓地展开,却又不失威严,丝绸衣服 敏捷地从上面滑落下来。

“这家伙的乳房把在手里时,”龙二想着,“一定满是汗 水,沉甸甸地依偎在我的掌中吧。我感到对这个女人肉体的一 切都负有责任,因为这一切都充斥在我所管理的物品的温柔和 强加于人的撒娇之中。由于女人就在这里——这一美妙的甘美 使我颤抖起来了。就像风儿从树叶的背面吹回来似的,我的颤 抖也传播了开来,女人不久就会向我白眼了吧。”

奇妙的愚蠢念头忽然涌上他的心头。不知何时,船长曾对 他说起过。那是船长去威尼斯当天的事。涨潮时,抵达那里的 船长惊愕不已,在一层的大理石地面都被浸泡在水里的那个美 丽的小宫殿里。

他几乎要脱口而出。那个小巧、美丽、被海水浸泡的宫

“有什么就都说出来!”

房子这么说道。龙二知道,自己此时无须言语,只须亲吻 女人即可。两人的嘴唇一旦接触,在白唇滑溜、温热的蠕动 中,每一次触碰,每一次擦蹭,都集中了种种微妙的差异,从 各个角度映照出彼此的内部,把柔和、甜蜜的一切都作为线头 交织其中。龙二粗大的手掌实实在在地抚弄着刚才梦幻着的肩 头,他触摸到了不是梦中的、而是现实中的肩头。

房子合上了齐整的长长睫毛,就像昆虫折叠起羽翼一样。 龙二认为,这是令人发狂的幸福,令人不知所措的幸福。龙二 起初认为,向口唇处喷涌上来的房子的气息,仍是刚才从胸部 呼出的那种气息,却又由愈加温热和馨香而联想到,这是从房 子体内深不可测的内部升腾上来的。这种气息的燃料,已经明 显有别于刚才那种了。

两人抚弄着对方的身体。他们以焦虑、笨拙的动作相互碰 触,犹如被火焰包围的野兽在火焰中蹭擦着身子,想要灭掉身 上的火似的。房子的双唇越来越滑腻,龙二则觉得,就这样死 去也未尝不可。只是当略微发凉的鼻尖互相蹭刮时,他才终于 想起还有其他肉块活生生地存在着这一滑稽的感觉・

“今天夜里去我家吧?那就是我家!”

房子指着耸立在公园尽头树丛对面的石棉瓦屋顶这么说的 时候,龙二记不清,他们已经亲热到什么程度了。

两人站起身来环视着身后。龙二随手扣上船员帽,把手搭

放在女人的肩头上。公园里已不见人影,瞭望塔①上红色和绿 色的旋转灯光,在广场空荡荡的石椅、饮水台、花坛和白色的 石阶上巡游。

他习惯性地看了看手表,露天灯光微弱地映到表盘上,表 针稍稍划过了十点。如果在平常,离深夜的值更还有两个 小时。

龙二再也忍耐不住烈日的酷暑。西斜的太阳灼烤着他

的后脑勺。

今天他在船上换了装束,穿上短袖衬衫,连制帽也没戴就

出来了。免去他两天值班的一等船员,让三等船员替代龙二值 更。不过,在下一个港口,却要龙二同样也替代三等船员值 更。为了今天晚上与房子幽会,龙二身着便装,系上领带,来 到这里时,衬衣早已被汗水濡湿了。

他看了一眼手表,才四点钟,离约会还有两个多小时。约 会地点在元町大街的一家咖啡馆,房子告诉他,那里有一台彩 色电视机,可现在这个时间的节目是不容易消磨两个小时的。

他站起身来,凭倚在公园栏杆上向港口望去。与来这里时 相比,仓库街的三角形屋顶的投影,向远处的填筑地方向夸张

①瞭望塔,傍海而建,上设瞭望台和餐厅等为游客远眺大海服务的设施。

地伸展着。两三片白色的归帆,向快艇比赛的出发点移去。

远处海面上的积雨云,不像就要下雷阵雨那样体积庞大,

在云层折射过来的夕照下,轮廓分明地雕出了洁白肌肉那精致 的紧张状态。

龙二转念向背后广场角落处的饮水台走去,对准大丽菊、

夏日菊和美人蕉等被暑热打鬻了的身姿,像孩提时代经常恶作 剧那样,用手指压住喷水口,把扇状水花飞溅开去。叶片躲闪 着,在漾起小小霓虹的强劲水流冲击下,花株全都往后仰去。

他不理会衬衣会被打湿,这次,从原来的方向旋过手指,

欢快地向自己的头发、脸颊、咽喉处喷溅着水花。水流从咽喉 处向胸口和腹部蔓延,在胸口垂挂起的水帘所带来的凉爽使他 满心欢悦。龙二像狗一样,粗野地晃动着身体,把水使劲甩出 去.然后,就那么身着满是黑色湿斑的衬衣,抱着上衣向公园 出口处走去。在行走过程中,衬衣很快就会晾干的吧。

出了公园后,家家户户都顶着异常坚固的屋顶,围起院 墙,以极其平静的姿态挨个排列成行,他对这一切觉得不可思 议。在他看来,一成不变的陆地生活的一切,都是那样地抽象 和非现实。偶尔从厨房门口瞟上一眼,瞥见刷洗干净的锅的反 光,也认为这一切极其缺乏具体性……因此,他的情欲越是肉 体性的,也就越是感觉到可怕得抽象,并且随着一刻一刻的变 化而转变为记忆的一部分,犹如被夏季的烈日灼烤后形成结晶

的盐分一样,只剩下纯净的成分在闪烁、辉耀。

“今天夜里,我又要和房子睡觉了吧。恐怕这休假的最后 一夜,连眼皮都不能闭了。明天黄昏就要出航,这意外的两 夜,或许会比记忆更快地挥发掉吧。”

暑热并没有给他带来睡意,行走的同时,每当想起一桩 事,都会涌起情欲。他险些被撞上,好不容易才避开一辆正在 上坡的进口汽车。

这时,龙二看见从坡下的小路上跑来一伙少年,其中一人 一看见龙二的身影,就猛地停了下来。那是登。

少年紧绷着短裤下的膝盖猛然停住,那张仰视着龙二的面 庞,也因为紧张而在痉挛。看着这些,龙二想起了今天早晨房 子说过的那句话:

“总觉得登儿好像察觉到了什么。”

这瞬间,龙二与在这孩子面前正变得笨拙起来的自己搏斗 着,夸张地笑了:

“啊,真是巧遇呀。游泳游得怎么样?”

少年没有回答。他用清澈的、毫无感情的目光直勾勾地盯 着龙二满是水渍的衬衫,问道:

“这样……湿淋淋的,怎么啦?”

“啊,说这个吗?"龙二再一次毫无必要地笑了,“在那

座公园里淋了喷水后来的。”

第五章

登在这里遇上龙二真算倒霉。他在考虑,怎样才能使龙二 不对妈妈说起在这里相遇的事。他今天没去镰仓游泳,而且, 首领也在龙二所看见的那伙少年中间。那还不算什么,因为无 论谁见了,也不可能分辨出谁是首领。

今天早晨,他们带上盒饭,出门来到神奈川区的山内码 头,在仓库后面的铁路专用线附近闲逛,举行了经常召开的那 种会议,就“人类的无用性”以及“生存本是毫无意义的”等 议题进行了讨论。他们喜欢这个不安定的、好像很容易被打扰 的会议场所。

首领、一号、二号、三号(也就是登)、四号、五号,六 人全都是些身材矮小、纤弱的少年,在学校里也都表现很好。 莫如说,老师们推崇这种优秀的小组,甚至把它作为激励差等 生的话题。

这里的会场是二号勘探来的,以首领为首,大家都很中

意。山内市营一号线的临时工棚后面,在高大的荒地野菊丛 中,满是红色铁锈的轨道延伸着,转辙器也生了锈,破旧的轮 胎横卧在地,任凭风吹雨打,像是久未使用过的铁路线。

远远就可以看见,仓库办公室前院里的美人蕉的花苞在阳 光下燃烧,那是夏末就要燃尽的火焰。少年们一看到这束火 焰,就产生了难逃办公室守门人眼睛的心态,背转身向铁路专 用线的深处走去。线路在一座仓库的紧锁着的黑色大门处终 了。旁边堆放着很多汽油桶。在这些涂上了鲜艳的红色、黄色 和茶色油漆的汽油桶的阴影处,登他们终于发现了一小块人们 的目光所不及的草地,并坐了下来。在仓库的屋顶上,强烈的 阳光徐徐逼近过来,可这里却依然处在阴影之中。

“那家伙真了不起,从海上来到这里,身上还是湿漉漉 的,简直像头野兽.那家伙和我妈妈在一起睡觉的情景被我看 见了。

登亢奋起来,把昨夜的情景仔仔细细地说给大家听。大家 静静地听着,生怕听漏,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登。登对此感到了 满足。

“那就是你的英雄吗?”听完后,首领撇着鲜红的薄薄嘴 唇说,“英雄什么的,这个世界上没有那玩意儿!”

“不过,那家伙一定会干的!”

“干什么?”

“干些什么惊人的事呀。”

“你真蠢!那样的男人是什么也不会干的!他是冲着你妈 妈的财产来的,那才是目的。对你妈妈敲骨吸髓、达到目的 后,再说声再见。那才是目的。”

“就算是这样,不是也干了什么了吗?至少我们办 不到。”

“你对人的考察还很幼稚哩。”十三岁的首领冷冷说道, “我们办不到的事情,大人们更办不到。这个世界被贴上了 ‘不可能’这一巨大的封印,请你不要忘记,能够最终揭下这 封印的,也就只有我们。”

大家都为这个令人敬畏的观念所感动,沉默不语。

“你的父母亲,”首领这次对着二号说道,“仍然不给你买 气枪吗?”

“是啊,真让人绝望。”

二号抱着膝头,用像是在安慰自己似的语调答道。

“他们是说因为危险吗?”

“唔」

“嗨,”虽然是夏季,可首领的面颊却依然白净,上面深 深凹陷着酒窝,“他们不明白危险的定义。所谓危险,我认为 是指实体的世界稍微受了一点儿伤,流了一点儿血,报纸就会 大肆渲染。这是怎么一回事?所谓真正的危险,除了生活这玩

意儿以外,再也没有其他了。生活这玩意儿,仅仅只是存在的 混乱,使存在在每个瞬间都越发无秩序地解体,并且把这种不 安作为诱饵,在每个瞬间都企图改造存在。生活确实就是这种 糊涂的工作。这种危险的工作哪儿也没有,是生活把它制造出 来的。社会原本就是毫无意义的、男女混浴的罗马式澡堂,学 校则是它的雏形……因此,我们被不断地命令着,连盲人们也 对我们发号施令。这些家伙不把我们无限的能力当一回事。”

“大海怎么样?”三号登仍然固执己见地说,“轮船怎么 样?昨天夜晚,我的确捕捉到了你曾经说起过的世界内部的关 联。”

“大海是应当稍加原谅的,”首领挺胸深深地呼吸着吹过 仓库一带的海风,说道,“的确,即使在为数不多的可以原谅 的东西中,也是可以特别原谅的。轮船怎么样?轮船这玩意儿 多少还是有别于汽车。”

“你可不懂!”

“什么?”首领小小卧蚕眉的眉宇间,流露出矜持的受到 伤害的人那种难以忍受的表情。那个形似人工描绘的眉毛总是 让他讨厌,可理发师傅却爱把额头和眼睑上方剃刮得干干净 净。“什么?……我还有不懂的事?那是什么事?你有想象这 类事情的权利。”

“该吃饭了吧?” 老老实实的五号提议。

大家各自把盒饭放在膝头上打开来。这时,一直没有注意 到的影子落在了盒饭上。登吃惊地抬眼望去,只见身上穿着脏 兮兮的草黄色上衣、上了年岁的仓库值班员正把臂肘支在汽油 桶上往这边看着。

“嘀,孩子们,你们到这块没有污染的地方郊游来了?”

首领的态度非常平静,扬起看上去就像优等生的那张洁净 的笑脸说道:

“这里不能来吗?我们是来看轮船的,要在这儿吃午饭, 就找到了这块阴凉的地方。”

“当然行啦!当然行啦!只是走的时候把空饭盒收 拾好。”

“行! ”

大家都稚气地笑了:

“我们连空盒也都吃下去,所以,什么也不会剩下。”

水蛇腰的仓库值班员,在位于阴凉和向阳地界的铁路专用 线上走远之后,四号悄悄咋了咋舌,说道:

“到处都有这样的家伙呀,喜欢平庸的孩子,心胸也变得 格外宽容啊。”

六人把盒饭里的三明治和小保温瓶中冰凉的红茶等带来的 种种食品,根据各人不同的口味互相调剂着。几只麻雀飞过铁

路专用线,挨到他们坐圈的近旁。为了炫耀不亚于他人的残 忍,谁也没有扒出一颗饭粒去喂食麻雀。

因为大家都是富裕家庭的孩子,因此饭菜显得丰富多彩, 以至登为自己那份略显简朴的三明治感到羞耻。少年们身着短 裤或工装裤,盘腿坐在地上,由于把饭一下子都塞进了嘴里, 首领细细的喉管在痛苦地蠕动着。

越发热了。太阳已经在仓库的正上方放射着光芒,浅浅的

屋檐阴影在艰难地守护着他们。

登一面在反复着妈妈平常絮絮叨叨地训斥的狼吞虎咽,

面像是要吞下太阳似的,眯缝着眼睛往下吞咽着干硬的烤面 包,同时,在内心里呼唤着昨天夜晚那幅完美无缺的画面上的 图案。那几乎是深夜里显现的绝对蓝天。首领曾经断言,在地 球上无论走到哪里,都不会出现任何新的东西。可是登仍然相 信热带腹地的冒险。他还相信另一种存在——在某个港口极其 喧嚣和绚丽多彩的市场上,黑人们用黑得发亮的手臂捧着香蕉 和鹦鹉叫卖的情景。

“你一面吃东西,一面像是在幻想着什么。真是小孩子的 毛病!”

首领冷笑着说道。被窥破心事的登没能回答。

“我们正在接受‘没有感情’的训练,所以生气什么的就

想到这里,登也就不再生气了。可以说,关于昨天夜晚的 情景,他早已磨炼得对性方面的事情不再惊恐了。为了对这类 事情泰然处之,首领颇费了一番苦心,他拿来一些不知从哪里 弄到手的所谓性方面的体位姿势和奇怪的准备动作的照片,对 大家详细地做了说明,恳切地告诉大家,那类事情是多么地毫 无意义和无聊至极。

这种讲授,通常都是由班级中身体成熟较早的大个子少年 进行的,而被众人推选为首领的做法又另当别论。他提出,他 们的生殖器是为了与银河系进行性交而准备的。他说,日渐粗 硬,颜色转深,把毛根宿在白色肌肤深处的自己和伙伴们的那 几根阴毛,是为了在强奸时,逗弄夜空诸多异常羞怯的小星星 发笑而生长出来的……他们被这种神圣的梦话弄得神魂颠倒, 蔑视那些同年龄的、对性充满好奇心、愚蠢和不洁,而且样态 悲惨的少年。

“吃完饭以后,”首领说,“到我家去吧,已经像往常那样 完全准备好了。”

“有猫吗?”

“这以后就去找。一切都放在这以后。”

首领的家宅在登家附近,回到那儿还得乘坐电车,可他们

却喜欢这种毫无意义且麻烦的远足。

首领的双亲经常不在家,无论什么时候去玩都是空落落 的。首领的确是一个孤独的少年,十三岁就读完了家中的所有 书籍,并产生了厌倦。他说,不论什么书籍,他只要看一眼封 面,就知道里面的内容。他对有关世界压倒性的空虚所进行的 考察,也含有受这个空空如也的家宅影响而形成的因索。这种 各处可以自由走动的家庭,这种每个房间都冷冰冰地拾掇整齐 的家庭实在罕见。说真的,在这个家宅里,登一个人去厕所甚 至都有些害怕。汽笛从他家空旷的房间里,茫然若失地流向另 一个房间。

首领把伙伴们领往他父亲的书房。面对漂亮的摩洛哥革便

笺夹,他经常煞有介事地把笔放在墨水瓶中上下往复,在一页 又一页缀有打头字母的铜版纸便笺上,写上各种议题并分发给 大家。那些写坏了的厚厚的洋纸信笺,则被毫不怜惜地揉成一 团,扔进废纸篓里。

“这样干,不会挨骂吗?”

登曾这样问起过,得到的回答却是无言的冷笑。

不过,他们更喜欢后院那座五坪①大小的大仓库,去那里

可以避开用人的眼睛。那里除了堆满木工工具、旧酒瓶、过期 的外国杂志,以及一些不需要的家具等物件的板架,只有两三

① 坪,土地的面积单位,一坪约等干三点三平方米。

块旧木料横卧在土地上。房间里阴暗潮湿,泥土的寒气直向他 们的屁股袭来。 ^

捕猫花费了一个小时,最后,他们发现了一只被遗弃了 的、叫声衰微的小猫。这是一只胎毛未褪,眼睛颜色暗淡,巴 掌大小的仔猫。

少年们身上已是汗流狭背,赤裸着身体,在仓库一隅的冲 浴处轮流淋浴,同时,轮流看管小猫。登淋湿的裸胸感受到了 仔猫温和的心脏在美妙地鼓动,好像盗取了室外酷夏的日光中 郁暗的精髓。

“怎样杀死它?”

“那里有木材,把它撞死在那上面就行。这很简单。三 号,你来干!”

首领命令着。

这是考验登那颗坚硬的、比北极更加寒冷的心的机会。虽 然刚刚冲过澡,可现在又冒出了汗水。他感到,杀意如同早晨 的海风一般掠过心胸,自己的胸部则宛如晾满了白衬衣的、空 旷的钢筋混凝土晾晒场,衬衣在迎风飘扬。那时,他肯定要杀 死它,要截断与世间令人厌恶的禁止所具有的无限相连接的 锁链。

登揪住猫的脖颈站起身。小猫一声不响,松弛无力地从他

的指间套拉下来。

他在检查自己的内心是否产生了怜悯。使他欣喜的是,怜 悯只是远远地一闪就消失了,恰如从快班电车的车窗看见一户 人家的窗玻璃的折光一闪而过,就再也看不见一样。

首领早就主张,为了填充世界的空洞,这是必要的行为。

这个无论用其他任何东西都无法填满的空洞,只有通过杀戮来 填充,好似镜子需要一大片龟裂来填充一样。他们对存在握有 实权。

登决然地扬起仔猫,对准木材损去。刚才抓在指间的那个 温暖、柔软的东西划开空气向前飞去的景象极其美丽,只是指 间还微微残留着绒毛的触感0

“还没死,再来一次!”首领说。

在微暗的库房的各个角落里,五位少年光裸着身体,凝滞 不动的眼睛闪烁着光亮。

登再次抓在手里的东西,已经不再是猫。辉煌的力量甚至 充满了他的指间,这次,他捕捉到了自己的力量所绘出的明快 轨迹,只顾一个劲儿地把它往木材上摔打。他觉得,自己已经 成为了不起的男子汉。第二次行动时,仔猫曾一度发出短促、 含混的叫声——它已经从木材上反弹回来,在泥土地上用后肢 缓缓画出一个硕大的圆圈后,安静了下来。木材上滴下的点点 血迹,令少年们感到了幸福。

仿佛窥视着幽深的井筒一般,登凝视着猫的尸体正在沉落

下去的小小的死亡之穴。从它温和的面部,登感到了自己勇气 十足的温存,那几乎可以称之为亲切、冷静的温存。黑红色的 血液从仔猫的口腔和鼻孔流了出来,发僵的舌头紧贴着上腭。

“喂!都过来!这次我来干!”

首领用不知何时戴上的橡胶手套握着剪刀,向猫的尸体弯 腰蹲了下去。这是一把漂亮的剪刀,冷冰冰地闪烁着智慧和威 严的剪刀,它在仓库微暗的家具和旧杂志的堆积物中泛着冷

光。登觉得,再也没有比它更适合于首领的凶器了。

首领用一只手揪住猫的脑袋,把剪刀的刃尖对准其胸部,

灵活地剖至喉咙处,再用双手把皮往两侧撕开,如剥皮后的竹 笋般光润的白色内部随即显露出来。看上去,光裸着的优雅的 脑袋,像是戴着猫的假面具横卧在那里似的。

猫只是表象,这具生命只是借了猫的面具而已。

内部……这个滑润的、无表情的内部虽然与登他们的完全 共通,但是他们面对这个内皮的存在,恍如临水之舟,感到自 己漆黑、驳杂、仍然存活着的内部也面临投下的影子。正是在 这里,他们才开始与猫,正确地说,与曾经是猫的东西紧密地 联系起来。

接着显现出来的,是猫的内皮上透明的、珍珠母般的美丽 光泽,丝毫不让人生厌。透过肋骨,可以看见在大网膜下面, 如同家庭般的肠子在温和地蠕动着。

“怎么样?过于裸露了吧,难道这样裸露也行吗?真是个 不懂礼貌的家伙。”首领一面用橡胶手套把胴体的真皮向左右 扒开,一面说道。

“太露骨了!”

二号紧接着帮腔。

眼前所见到的这个东西,以如此裸露的姿态与世界相连 接,登把它与昨夜见过的那个男人和妈妈的那种无法再裸露的 姿态进行了比较。不过,相比之下,他们还没有完全裸露,还 被皮肤包裹着。另外,那个美妙的汽笛,那个汽笛的延伸所绘 出的广阔的世界,也不能浸透到如此深邃的地方……透过表层 人们可以看见猫的内脏的搏动,这只被剥了皮的猫更加火辣辣 地直接与世界的核心相连接。

现在,这里正在弥漫开来的是什么?在越来越强烈的奇臭 中,登把手绢卷成一团堵住鼻孔。他一面在口中呼着灼热的气 息,一面在考虑。

几乎没有出血,首领用剪刀剖开薄膜,硕大的黑红色肝脏 呈现在眼前。接着,他挑出白净的小肠,把它拆解、理开,热 气环绕着橡胶手套。他把肠子切成圆片,并从中挤出柠檬色液 汁让大家观看。

“心境就像法兰绒一样舒坦!”

登无比正确地凝望着,同时心不在焉地在空想。猫的青紫

色面部浮现出带白斑的僵死了的瞳孔;淤积着许多凝血的口 腔;从犬齿间露出些许的僵硬的舌头。

他听到被脂肪染黄了的剪刀剪断肋骨时发出的咯咯声响。

首领在腔内摸索着,拽出小小的心囊,从中揪下可爱的椭 心脏,仔细察看着被挤出的少许残血,血液顺着橡胶手套的指 间迅速流淌下来。

这里发生的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登完全忍受住了自始至

终所见到的一切,可是在他那半梦半幻的世界里,在零乱内脏 的温热,腹腔里的淤血,以及失去了猫的意识的巨大、慵懒的 魂灵的陶醉之中,幻化出一个又一个完整的物象:现在正垂挂 在体侧的肝脏,变成了柔软的半岛;被挤碎了的心脏,幻化成 小小的太阳;被拉拽出来、勾勒出松弛圆圈的小肠,形似白色 的环礁;腹腔中的积血,则变为热带温乎乎的海洋。此时的 猫,因为死亡而形成了一个完整的世界。

“是我杀死的! ”朦胧中,登在幻想着,一只手正远远地向 自己颁发着洁白的奖状,“不管什么残酷的事,我都敢干!” 首领咯吱咯吱地脱下手套,把白净的手搭上登的肩头:

“干得好!这次你总算成了不逊于人的痛快人了!……

而且,一见到血,你就好像神清气爽了。

第八早

刚刚埋掉猫,从首领家出来,就迎头撞上了龙二,这可不 妙。虽说仔细地洗了手,可身穿的衣服和身上的某处地方,是 否会沾染上血渍?腥臭味是否已经挥散干净?登担心,自己的 眼睛会不会显露出刚刚作过案,就遇上熟人的那种罪犯的 眼神。

首先,如果龙二把登在这个时刻出现在这里的小路上的事

告诉妈妈就糟了。因为按理说,他早已经和别的朋友去了 镰仓。

登由惊慌失措转而恼羞成怒,认为这都是龙二的不是。

伙伴们仓促地打了招呼后,就向四方散去,酷热的马路上 不见汽车和行人的踪影,只剩下龙二和登拖曳着下午四点钟时 的长长身影。

登羞得无地自容。他本想寻机慢慢地把龙二介绍给首领。 在完美的状况下,如果介绍成功,首领会勉强承认龙二是个英 雄,登也会有些面子。

然而,却发生了如此不幸的意外相遇,二等船员身穿湿漉 漉的短袖衬衣,显出一副可怜相,而且毫无必要地对登讨好似 的大笑。那样笑是完全没有必要的。这不仅仅是将登当做小孩 子来贬低,而且也把自身变成了 “孩子气的大人”那种丢人现 眼的拉洋片。他的那种过于明朗、近似稚气的夸张的笑,是全 然没有必要的、毫无道理的错误。

更有甚者,龙二连不该说的话都说了出来:

“啊,真是巧遇呀,游泳游得怎么样?”

另外,当登盘问到湿衬衣时,他理当这样回答:

“啊,是说这个吗?那是救了一位从码头上跳水自杀的女 人。穿着衣服下水,这已经是第三次了。”

然而,龙二根本没有这么说,他说了件这个世界上最愚蠢 的事:

“在那座公园里淋了喷水后来的。”

而且,他是没有必要笑着说的。登在沉稳的内心里想道:

“这个男人想让我喜欢他。博得新结交女人的小毛孩子的 好感,他总会有些方便的。”

两人不由自主地向家宅方向走去。还有两个小时闲暇的龙 二,怀着觅到了消遣对象的心情,随着少年的脚步行走着。

两人都觉得实在别扭呀!”

龙二边走边说道。登讨厌这种敏感的关怀,却因此顺势说 起了自己的担心。

“你不要告诉妈妈在那条路上碰见了我。”

“噢! ”

龙二被请求保守这个秘密,觉得诚惶诚恐,立即像值得信

赖似的笑着应承下来。登却对他失去了兴致,莫如说,他倒是 更希望见到龙二呵斥自己时的模样。

“我是从海边回来的,稍等一会儿!”

登向路旁修路工程用的沙石堆飞跑过去,脱下运动鞋,从

光裸的脚面到小腿都沾满了沙子。龙二第一次领略到这位装模 作样、假作正经的少年那动物般的敏捷。登意识到注视着自己 的眼光,就越发夸张地把沙子拨到膝盖,并且为了不使沙子落 下而小心翼翼地穿着运动鞋0

“嘿!沙子黏附的形状真像曲线板呀!”

他露出汗津津的小腿,然后稳稳地走了下来。

“去哪儿?”

“回家去。冢崎君不和我一起去吗?客厅里有冷气,可凉 快啦!”

他们打开紧闭着门窗的客厅里的空调,龙二在缀有大花冠 的藤椅上深深地躺了下来。登被女佣命令洗脚后,故意磨磨蹭 蹭地洗了脚,也在窗边的藤制长椅上躺下了身子。

送来了冷饮的女佣于是又呵斥道:

“在客人面前这样不懂礼貌,我要告诉你妈妈!”

登用目光向龙二求救。

“算了吧,今天去游泳,大概也累了。”

“是吗?不过,也太……”

女佣像是把对龙二的反感都撒在了登身上,接着,向左右 沉重地扭动着愤愤不平的屁股,慢腾腾地出去了。龙二的辩 解,使他与登之间产生了默契。登把黄色果汁往喉咙里倒去, 胡乱地喝着饮料,接着,第一次用眼睛冲着龙二笑了。

“船上的事情,我什么都知道。”

“连专家也比不上你呀。”

“我讨厌恭维话!”

瞬间,少年把脑袋依靠在母亲罗纱刺绣的软靠垫上,目光 变得狂暴起来。

“冢崎君几点钟值更?”

“白天和夜晚都是十一点到四点。二等船员嘛,人家叫做 '小偷值更‘。”

“小偷值更?真有趣!”

少年这次笑了出来,身体弯成了弓形。

“几个人值更呢?”

一个当班士官,还有两个操舵手。

“暴风雨时,轮船倾斜到什么程度?” “严重时倾斜到三四十度。四十度的斜坡你爬爬看,简直

就跟攀登墙壁似的,真够呛。那种时刻暂且不说

龙二斟酌着要说的话,把目光投向远方。在他的目光中, 登看到了海上暴风雨的波浪,接着,体内产生了轻微晕船的感 觉,恍惚地问道:

“冢崎君的船是不定期船吧。”

“是的!”

龙二的矜持略微受到了伤害,用无可奈何的语调回答。

“跑过三国之间的运输吗?”

“你可什么都知道呀!我们也经常从澳大利亚把小麦运往 英国。”

登的提问急剧变化着,他所关心的问题从一个飞跃到另 一个。

“那么,菲律宾的大宗货物是什么? ”

“是柳安木吧。”

“马来亚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