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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比他想象的要迟钝得多。他们正在神经迟钝的爱恋中摇 曳着。

登目不转睛地看着龙二。被热带太阳灼黑了的面部增加了 雄壮,浓密的眉毛和洁白的牙齿越发显眼了。可是,龙二最初 的那番长篇大论却让登感到不自然,如同为了迎合登的梦幻而 对登屡屡写出的信中那些夸张的情感像是曲意奉承,很不自 然。再度看去,龙二的身上总像带有仿冒的成分。登感到,忍无 可忍,终于脱口而出。

“哼!总觉得像是冒牌货呀。”

然而.龙二却善意地误解了。

“喂,你可不要开玩笑呀!是因为太小吗?鳄鱼嘛,小崽 子的时候都是这样的。你去动物园看看!”

“登儿,不要说失礼的话。你再看看那本集邮册?”

早在登伸手前,妈妈就已经让走二看桌上那本用龙二寄自 各地的信上的邮票挨个精心贴成的集邮册。

妈妈在椅子上坐了下来,面对着窗子的亮光,一页页地翻 弄着集邮册,龙二手扶椅背,从上端往下看着。登思忖着,两 人都显出漂亮的侧脸呀!稀薄、澄清的冬日光照,像是忘却登 的存在,顺畅地映照在那两张端正的侧脸的鼻梁上。

“这次什么时候出航?”

一忽然问道。

妈妈把意外受惊的面庞转向了这边。登清楚地看见那张脸 变得苍白。在房子来说,那一定是最想打听的,同时,也是最 惧怕的疑问。

龙二装模作样地依旧面对着窗子。他微微眯缝起眼睛,然 后缓慢地答道:

“还不知道。”

登因为这个回答而受到了冲击。房子沉默着,可她的姿势 却像是一个把各种被风刮起沫子来的感情用小小的软木塞封堵 起来的瓶子,一副女人那不知是不幸还是幸福的愚蠢表情。在 登看来”那时的妈妈像是洗衣妇。

停了一会儿,龙二不慌不忙地这样说道:

“总之,货物装卸要持续到新年。”

那是一种既是谎言,也是真实,确信给予他人的命运以影 响的男人的怜悯语调。

妈妈和龙二刚刚走出房间,登由于愤怒而满脸通红。他不 断咳嗽,从枕下抽出了日记本。紧接着,他这样写道:

冢崎龙二的罪状,

第三新 当问到“这次什么时候出航”时,他意外地

回答说“还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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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放下笔想了想,再次受愤怒的驱使,又这样写道:

第四条 他又开始回到这里来了..

过了一会儿,他为白己的愤怒而感到羞耻。没有感情的训 练怎么了?在他数次鞭策白己,细致地检查了自己的内心,确 定愤怒的破儿一点儿也没有留下后,重新读着第三条和第四 条。在如此一番的基础上,登仍然认为,没有必要做任何 修改。

这时,登略微听到了隔壁房间里的响动。妈妈好像在那 里,龙二好像也在那里……这房间也没有被锁上。登在想着下 一件事,胸口,阵动起来,那就是在这个没有被锁上的房间里., 在这样的匕午时分.怎样才能不被察觉地尽快、真正尽快地悄 悄抽出大抽屉,把身子钻进抽屉的格档里。

6

弟一早

房子得到的礼物是仇徐皮的小提包,缀着老鼠头模样的怪 异的玩意儿,金属卡子和缝制都很粗糙,可房子却仍然高高兴 兴地提着四处走动,在店里也颇为自得,惹得涩谷经理皱着 眉头。

除夕那天莱克斯也很忙碌,沱二同样因为难以拒绝而承担 了下午的值班。两人分开度过了那半天。甚至这样分开半天, 也没有使他们感到不自然。

房子从店里归来.已是晚上十点多钟。当时龙二正在家中 帮助打扫,与登和女佣三人,比往年除夕更早地收拾起来。龙 二同在船上打扫卫生时一样.麻利地进行指挥。今天早晨开始 退热的登,也高高兴兴地接受命令,起劲儿地干着。

龙二挽起毛衣衣袖,把头巾缠绕在头上。登也模仿他的模 样.在头上缠上毛巾,面颊显出勃勃生气。房子到家时,他们 两人已把二楼彻底打扫完毕,「拎着地板抹布和铁皮水桶止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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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楼。房子惊愕而喜悦地望着他们,同时也注意着染病初愈的 登的身体。

“不要紧,劳动后出点儿汗,感冒什么的.就会被赶跑 的。”

龙二这番刚毅的话语,或许只是粗鲁的宽心话一,但至少在 这个家庭里.却是许久没有听到过的“男人的语言”。就这么 一句话,甚至使她觉得,陈旧的柱子和墙壁也都处在充分的紧 张之中。

全家一面听着除夕夜的钟声,一面对着除夕夜吃的养麦面 祈愿。

“在我以前干过的麦克古雷格先生家.过年时聚集着客 人,敲响十二点时,也不管是谁,大家都相互亲吻。我嘛.被 那位满脸胡须的阿依利修大叔都吸进嘴里去了……”

女佣在说着每年都相同的往事。

在卧室里,龙二安顿下来后,立即抱住了房子。当看到黎 明最初的征兆时,龙二突然提出孩子气的建议:这就去相邻的 公园看元旦日出。房子欢跳着,成了一个冲到天寒地冻的屋外 的、近似疯狂的想法的俘虏。

两人在穿着的衣服上匆匆加套着衣服,房子在紧身裤外加 穿了西裤,套匕开司米毛衣,又穿上丹麦制的华丽的滑雪用皂

衣。龙二则用短大衣的袖子包住她的肩膀,蹑手蹑脚地打开房 门向屋外走去飞

拂晓的空气使他们温暖的身体愉悦。他们在黎明前的黑暗 中,向空无一人的公园跑去,尽情欢笑着,穿过侧柏树丛间的 空隙相互追逐,为比试从口中哈出热气的鲜明的乳白色而深深 地呼吸。在被彻夜的爱抚蒸透了的口腔里,恍若结满了凛冽的 薄冰。

两人凭依在能够俯瞰港【I的围栏上时,早已过了六点、。金 星向南方倾去,大楼.上的灯火和仓库的檐灯,以及远方海面上 忽明忽暗的红色桅灯的光亮,还有瞭望塔旋转灯的红色和绿色 的光带,清晰地扫开公园里的黑暗,显现出家家户户的轮廓, 东方的天际泛起了紫红色彩。

他们听见摇戋者灌木丛小小枝叶的冷飕飕的晨风,从远处 断断续续传送来的微弱而悲壮的叫声,那是今年的第一声 呜鸣。

“愿今年是个好年头。”

房子说由了祈愿,因为寒冷而把面颊偎靠过来,龙二立即 吻着脸旁的口唇说道:

“会是个好年头的,肯定会。”

面对着与逐渐清晰地显现出轮廓来的水面相接的一座大楼 上的太平梯的红灯,龙二疝切地思辨着陆地生活的触感。今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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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他就要三十四岁了。他必须舍弃过于漫长的梦想。他必 须知道,这个世界不存在什么为他而特定的光荣。在微微泛起 的拂晓最初的青灰色光亮中,仓库微弱的灯火仍然不打算醒悟 过来进行抵抗,可是龙二却已经不得不清醒过来了。

虽说是元旦,可港口内弥漫着的郁闷的颤音却「无变化。 还有驳船从运河里的嵬船上解脱出来,发出干巴巴的鼓动向前 驶去。

从碇泊着的船上洒落下的几柱灯影,也随着渐渐显得安逸 和充实起来的水面被染为葡萄色而变得浅淡。六点二十五分, 公园的水银灯一齐熄灭了。

“不冷吗?”

龙二数次问道。

“寒气都渗到牙根里了。不过,没问题。太阳马上就要出 来了吧。”

在几次问着“不冷吗”的同时,龙二也在内心里一次次地 问着自己,你真的要舍弃掉吗?——那大洋的感情和变化无常 的摇晃所不断给予你的内心以郁暗、微醺的心境,那别离的壮 烈,为流行歌曲流下的那天真的眼泪……以及他是男子汉.与 世隔绝,正在被推向越来越是男子汉的那种状况。

潜藏在厚实的胸膛里的对死亡的向往。前方的光荣和前方 的死亡。一切都在前方,好也罢,“也罢,全都在前方。耍舍 弃掉这些吗?为了经常与郁暗的波涛和长空云际那崇高的光亮 直接交往,却变得无法辨认那些虽然被抑制住,却依然在心中 扭曲并蛮横无理地亢奋着的最高尚和最卑劣的感情,于是就把 这个功过是非全都转嫁给了大海。你要舍弃掉那样显赫的自 由吗?

另一方面,在这次远航的归途中,龙二切切实实地发现, 自己极度厌恶跑船生涯的凄惨和寂寞。他尝尽了个中的滋味, 确信已经没有任何自己所不知道的味道。看哪!哪里都不存在 光荣,无论在世界的何方: 北半球也好,南半球也罢,即便在 那颗跑船的人们所憧憬的星星——南十字星的星空下!

贮木场复杂的水面也能清楚地分辨出来。随着连续的鸡 鸣,天空含着羞怯的色彩,被烟尘包裹着的港口里的船影.随 即在桅灯熄灭的同时,却反而恍若幻境。眼见着天空燃烧成朦 胧的红色,带状云在随风飘曳,遮掩住了远方的海面,这时, 在两人的身后.公园的空间明显地扩展开来,瞭望塔旋转灯的 光束也已消失,忽明忽暗的红色和绿色,也只是显出锐利地闪 烁着的所在之处。

由于极度寒冷,两人凭依着围栏相互搂抱着跺着脚。暴露 在空气中的脸没有觉得冷,倒是感觉寒意直接从脚底升了 卜.来。

“就快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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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突然喧闹起来的小鸟的啼噬声中,房子说道。她那因寒 冷而面容不整的苍白的面庞上,临出门时仓促涂抹的口红里有 一点赤红,现在鲜艳地显现「出来,龙二认为,这就是美。

在那以后不久.贮木场非常偏右的淡墨色天际,透出朦朦 胧胧的浅红色轮廓。不一会儿,太阳便成「显眼的食用颜料般 的绯红色圆圈。不过.它的光亮弱得还可以直视.宛如红色的 满月。

“好年头呀,两人能够这样观看元旦早晨的日出。而且最 主要的,这还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兀旦早晨的日出。”

房子的这番话在寒风中走了调。

如同在冬天的甲板上逆着北风说话似的,龙二用非常大的 声音决然喊道:

“嫁绐我吗?”

但是,这句话被反问了一遍。厄一因此而焦灼不安,连不 知是否该说的话都说了出来。

“在问你‘嫁绐我吗’呢。我也许是一个无足轻重的跑船 的人,可生活上却没有不检点。或许要惹你发笑了,我有二白 万日元的存款。以后让你看看存折吧,那是我的全部财产。不 管你是否同意,我都要把它全部交给你。”

这些朴实的语言超出花的想象,博得了高雅的女人的

心。山干极度高兴,房子哭「起来。

龙二不安的眼睛,已经不能直视愈加辉煌的太阳。汽笛的 嘶鸣,汽车的回声,还有港口漫无止境的音响,都越发萌动、 觉醒,虽然水平线处云烟氤氟,无法看清,可太阳却开始把它 反映得加飘逸的烟雾,洒向正下方的水面。

“哎,好吧。不过.关于这件事,我想,我们还有很多问 题必须商量。登的问题,我的工作问题,等等。我可以提出 一个条件吗?那就是,如果你打算马上乂要.1:船的话,我,就 为难了。”

“不马上上船。或者说,已经……”

龙二欲言又止。

虽然平常房子住在没有一间日本式房间的家宅里,过着西 式生活,可在元旦那一天却遵守惯例,要饮屠苏酒①,坐在西 式餐厅摆放着新年菜肴的食案前。通宵未眠的龙二用若水:洗 脸后前往餐厅时,觉得这里不是日本,倒像是身处北欧一座港 口城镇的日本领事馆。有一年年末,抵达那里的货船上官们应 邀参加领事馆的新年宴会,在那里的也是这样明亮的西式餐厅 的餐桌上,盛着屠苏酒的酒壶,描金台面上放着的木杯,以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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装有各色酒菜的叠盒在等待着人们。

端端正正地系着领带的登也在这里,大家异口同声地互致 新年贺词。饮屠苏酒祝愿时,往年最先接受敬酒的登照例伸出 手去,却被妈妈挡了回来。

“真滑稽呀,冢崎最小,所以先喝嘛。”

登装作孩子气地解嘲道。他一面这么说着,一面热切地望 着最先捧起酒杯的龙二,龙二正用粗糙的大手包裹着似乎越来 越小的有梅花图案的酒杯往口边送去。透过描金梅花显出朱红 色来的酒杯被埋在握惯钢缆的手里的那种样态,看上去可怕、 粗野和鄙俗。

饮酒祈愿后,趁着登还没有催促,龙二说起了在加勒比海 遇上西印度群岛生成的热带低气压的情形。

“轮船摇摆起来后,饭也烧不成了。尽管如此,可还得想 办法呀,就弄成了饭团。餐桌上根本放不住饭碗,于是就抬掇 了沙龙的桌子,盘腿坐在地板上,大口大口地吞咽着。

“不过,加勒比海这次的热带低气压也真够厉害。’洛阳 丸’号本来是一条从外国买来的船,是一条已有二十年船龄的 老爷船,一遇上狂风大浪就渗水,从船底斜钉眼处咕嘟咕嘟地 渗进来0那样一来,也没有了士官和属员之分,大家一起拖着 湿漉漉的水耗子似的身体,或是往外淘水,或是铺贴防水垫, 或是搬来水泥桶,急急地把水泥往下倒。工作中,无论撞在舱 壁上摔倒,还是因为停电而置身于黑暗之中,都没有工夫去想 可怕什么的。

“是啊,跑了多年的船,还是暴风雨讨厌。每逢那时都会 想到,这次是不是要完蛋了?这次遇上热带低气压也是如此, 头一天的晚霞简直就像巨大的火灾,而且红得都成了紫黑色, 大海上倒是一派风平浪静……那时,就总觉得有一种不祥的预 感……”

房子用双手捂住耳朵叫喊起来:

“讨厌!讨厌!不要再说这些事!”

登认为,妈妈在一旁对这个显然是为登而说的冒险故事塞 耳抗议,倒活像是在演戏。或许,这个故事原本就是为妈妈而 说的。

这样一想,,登就感到了不良的居心。同样是说航海的事, 他却觉察到了龙二的语调中,有一种不同于往常的东西。

这种东西与走街串巷的商贩从背上卸下包袱,在眼前彻底 摊开包袱,…面用脏兮兮的手翻弄着五颜六色的商品.一面开 始吆喝的那种腔调极为相似。五颜六色的商品,也就是加勒比 海的热带低气压啦,巴拿马运河沿岸的风景啦,巴西乡村小镇 上红色尘土飞扬的祭祀啦,当地空中的积雨云啦,转瞬间就要 把小镇浸在水里的热带暴风雨啦,在郁暗的天空下喧嚣、啼鸣 者的七彩鹦鹉啦……

第三章

I月5日“洛阳丸”号出港远航了,可花二却没有随船离 去.而是就此成了黑田家的常客。

6「I莱克斯开门营业.房子对于“洛阳丸”号撇下龙二扬长 而去一事心情愉快。接近中午时分,她来到店里接受涩谷经理 和店员们的拜年。

没来没铺的这段时间,英国商品的代理店送来了若干打商 品的发货单。

心.1^(?X (、(), 1/(1一 丫 1)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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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名叫爱尔多拉多奥。商品包括男用套头毛衣和马甲西打 半,三十叫三卜人和四十码的裤子勺半.总计八万一厂斤 仃口元.如匕-成阳金,共九万匕白1上卜”兀……就加把这股

商品放上一个月,也还会有大约五万日元的利润。因为这些商 品中的半数是老主顾的订货,至少有一半可以立即销出去。 商品无论被搁置多久也不会降价,则是通过一流代理店订购英 国商品的优势。因为对方指定了零售价格,如果低于此价出 售,就会停止交易。

涩谷经理来到房子的办公室,这样说道:

“这个月的25日,迪克逊商会有个春夏季商品展览会, 已经发来了请帖。”

“是呀,又要和东京的百货店批发部竞争了。不过,那些 人都是些睁眼瞎。”

“那些人自己都没穿过好东西,不会懂的。”

“也真是那样。”

房子在台历的那…天做上了记号。

“明天一起去通产省,对付官员我可不行,我就只管笑眯 眯的,都拜托你了。”

“您就放心吧,那些都是老当差了,他们之中有我的朋 友。”

“以前你也这么说起过,这就放心了。”

莱克斯迎合新顾客的爱好,与纽约的绅士商品店孟斯・塔 温,安杜,坎德利有特别合同关系,虽然已经拿到了信用证, 可是相应的进口许可证却必须自己去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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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子忽然想了起来,望着站在办公桌对面的瘦削且爱修饰 打扮的老经理那“骆驼”牌马甲的领口,说道:

“对了,涩谷君,你身体怎么样?”

“不大对劲儿,我估计是神经痛,可这疼痛却到处 扩散。”

“请医生检查了吗? ”

“还没有,正好过年。”

“可你不是从年底就开始不对劲儿了吗? ”

“年底没有时间去看医生。”

“还是早一些去检查好。万一你倒下来,我可就没 辙儿”

老经理暧昧地笑了笑,用长出了老人斑的苍白的手摸弄着 结得很紧的领结,神经质地查看着领结的状况。

女店员走进敞开着的房门,报告春日依子来了。

“啊,又是拍外景吧。”

房子往庭院里走去。春日依子身着貂皮大衣.没有随身侍 候的人跟随,独自俯身看着商品陈列演。

她买了兰蔻的口红,鹏鹏制的女用自来水笔等一些东西 后.房子邀她去吃饭时,这位名气不小的女电影演员高兴得脸 上泛起了光彩。房子把她领到了一家名叫桑特喔尔的菜馆。达

家位于西之桥对面小巷里的小菜馆,是快艇选手们集聚的地 方,由一位曾在法国领事馆一直干到退休的美食家老人开办。

房子的眼睛在打量着这位单纯的、甚或是感觉迟钝的女人 的孤独。依子把去年的演技奖作为追求目标,却连一个也没能 得到。今天她来到横滨,一定是为了躲避社会上对这位在演 技奖评选中败北的女人的注意。尽管拥有众多帮闲、捧场的 人,可是能够与自己毫无掩饰地交往的,却只有这位并不很亲 密的、横滨舶来洋品店的女老板。房子暗自决定,吃饭时决不 提起演技奖的事。

两人就着此店的秘制葡萄酒,品味着这家菜馆的拿手好 菜一一法国南部风味的鱼蟹羹。依子不会从法用拟就的菜单中 作选择,由房子点了菜。

“老板娘可真漂亮,我真想长得像您那样。”

高挑身材的美人依子说道。房子不由得暗想,还没有人拿 自己姣好的容貌如此不当…回事。依子的乳房坚挺、双目秀 美,鼻子也很端正,口唇略显痴呆,却为一种莫名的劣等感所 折磨。她认为,自己之所以没能获得演技奖,或许是因为在男 人的眼中,白己更像是味道鲜美得过了头的佳肴。为此,她苦 恼不堪。

房子打量着眼前这位小有名气却乂不幸的漂亮女人,她正 住女服务员送来的签名纪念册上爽快地签着名,透出了颇为满 足的神情。通过依子签名时的神态,可以一眼看出她的情绪。 由她现在签名时恍如醉了酒一般的慷慨来看,倘若为人所求. 即使是自己的乳房.也可以送给对方一只。

“这个世界上值得信赖的,只有那些电影迷,无论他们多 么健忘。”

依子进餐时,一面为舶来的女烟点上火,一面粗鲁地 说道。

“我也不值得信赖?”

房子居心不良地问着。面对这样一个问题,依子那幸福的 反应过于明显地显露了出来:

“如果不相信你,根本不会到横滨来了。说起朋友,也就 只有你一个.真的.请你相信我的话……我,没有过最近这样 安逸的心情啊!这是托了老板娘的福呀。”

依子再度用房子最讨厌的称谓称呼着。

墙壁上悬挂着具有历史意义的快艇的水彩画,那是17世 纪的“美洲”号和1。世纪的“美国”号等。店内餐桌上铺放着 的红格台布鲜明耀眼,除了她们以外,周围再也没有其他食 客。北风在窗框边鸣叫着,在它的淫威卜 报纸从窗外空空荡 荡的道路上翻滚着一掠而过。仓库的灰色墙壁遮住了视野。

依子就那么把貂皮大衣披在肩上吃完了饭,沉重的金色小 环连缀而成的项链在她的胸部微微晃动,仿佛是具有神舆般威

严的门绳1。她恰似饱餐过后要摆脱飞短流长的尘世和自己的 野心,在辛勤劳作的间隙,坐在向阳枯草地上的高大女工,感 到十分满足。

这一瞬间,不论幸福还是不幸,在旁观者看来.这个总是 显得理由不够充分的女人抚养着卜位亲属的那种生活能力的姿 态,的确非常生动地映现在房子的眼中。他子本人一点儿也没 有察觉到的自身的美貌,就是那种力量。

房子突然意识到,自己正在寻觅的理想的商谈伙伴正是此 人。于是,房子滔滔不绝地道出了事情的原委。在诉说过程 中,由卜被所诉说事端的幸福感陶醉,连那些本不该说的细节 都说了出来。

“那么,那二百万日元的存折和印章都交给你了?”

“我再三推辞,可是……”

“根本就不用推辞。这么说,他倒算是个男子汉。对你来 说,这笔金额虽然微不足道,可那份心思倒也难得。现今的男 人都是些什么玩意儿呀?跑到我身边来的男人,都是些心怀叵 测的敲诈鬼。你呀,运气真好呀!”

房子被依子那出乎意料的事务性能力吓了一跳。问完情况 后,依子麻利地面授机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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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作为结婚的前提,要请秘密侦探社进行调直。到 时,要提供被调查者的照片和三万口兀左右的费用。如果着急 的话,一个星期以内就可以有结果。恰巧依子知道一家能够信 赖的侦探社,随时乐意介绍。

第二,虽说这个担心是多余的,可是跑船的经常会染上那 种「好的病,所以,得陪着他去房子所信任的医院.相互交换 健廉证明。

第三,孩子的问题.因为是男孩和新父亲的关系,这与继 母不同,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何况,从孩子把他视为英雄来尊 崇的情形看(而口在本质上,他也是一个善良的男人),一定会 和阵相处的。

第四,不能让男人闲置不用,片刻也不能。假如将来要把 他培养成莱克斯的社长,涩谷经理也会有人者体衰的时候,哪 怕明天就让他去店里练练手,帮帮忙。

第五.从存折一事来看,他还不是一个精于盘算的男人, 不过,海运自去年以来就严重萧条,轮船公司的股票也都会下 跌,他也确实想在这里改行,不再干跑船的行当,因此,房子 虽说是寡妇,可也没有必要妄自菲薄,应抱行完全平等的态 度,注意不要不对方小瞧「自己。

依「简略地把以上诸事,对年长的房子做了深入浅出的说 明。-在被屠?看做,糊涂虫的女人达一番思路清晰的话语和

神态,竟使得房子惊诧不已。

“你怎么这样有主意?”房子感慨地问道。

“说穿了也很简单,我嘛,以前也有一个人想同我结婚。

后来对我们的公司里担任制作的董事明说了。你知道的吧,说 起光映公司的村越,算得上是个小有名气的能干之人。也到底 是村越,一点儿也不提我的工作、声望和合同之类的事,首 先.对我露出满脸的笑容,说了 ‘祝贺你’以后,就罗列了刚 才我对老板娘你说的那些事项。我嫌麻烦,全都委托给他去办 了。一个星期后,我了解到,那个人与三个女人有来往,有两 个私生子,此外,他还是个病鬼子,游手好闲,打算结了婚后 就把我的家人都赶出门去,自己整天什么也不干,就那么过日 子……怎么样?男人就是这种德性。当然,也有一些例外。”

从这一瞬间起,房子开始憎恨依子。不可思议的是,在此 时的这个憎恨之中,确实已经含有作为实实在在的、正派的资 产阶级的愤怒。房子觉得,依子无意识的讽刺,不是针对龙二 一人,而是对哺育了房子的规规矩矩的家世,黑田家那稳妥和 富有情趣的家风,自然还有已过世的丈夫的名誉等整体的 污辱。

其实,房子的生涯与依子的差异如此之大,况且,她所遇 上的事情也不可能与依子身边所发生的事件相提并论。房子紧 咬着嘴唇想道:

“无论如何,一定要让她明白这件事。现在没有办法.还 有店铺和老主顾之间的关系。”

房子本人也没有察觉到,她正站在叮去年暮夏的那1、酣 畅、热烈、突发的激情完全相悖的矛盾立场卜.生着气。住内心 里,与其说是在为加二生气,不如说是为了丈夫去世后,自己 苦心撑持着的母子两人的健全家庭而生气。最令房子吃惊的 是,在她的耳中,依子的讥讽不啻「世间对自己的“轻率”所 绐予的最初责难的一击。就在她要给那个轻率以妥当的“圆满 结局”作为补偿时.依子却故意说出不吉利的话来……房子在 为了已去世的丈夫而生气,为了想田家而生气,为了登而生 气,终于,由不安而萌生的所有怒气使她的面色变得苍白。

“如果龙二是那种怀有不良居心的游手好闲的男人,那就 不可能被我看中.我的眼力可不像这种混账女人的,我有一双 健全、稳妥的眼睛。”

这么思忖着的同时,房子内心里的牢骚却在迅速沸腾、高 涨,就要发出危险的声响,仿佛已经在否定去年夏天自己那不 可理解的热情。

依子悠闲地喝着餐后的咖啡,却没有觉察到房子那露珠般 摇曳着的内心。

依于忽然浅浅地挽起左边的衣袖,显示出手腕白皙的

“请你一定保守秘密。是老板娘你嘛,所以都告诉你。 这,就是那个事件时的伤口。我,用剃刀割开了这里,自杀未 遂。”

“哎呀!报纸怎么没有披露?”

电子急速恢复了常态,生硬地问道。

“村越四处奔走,把消息给压下去了。不过,流了很多 血呀!”

依子高高抬起手腕,很可怜似的触碰了一下口唇,把它送 到房子面前,让她看得更清楚。伤口已变成不细加注意就无法 分辨的几条杂乱的白色痕迹,肯定当初就是没有确定位置的很 浅的伤口。房?蔑视这些伤痕,可她还是特意留心地仔细加以 确认,以便今后能够辨认出它们。

房子乂成了莱克斯的女老板,她皱着眉头同情地说道:

“哎呀,真可怜,如果那时发生了意外,日本会有多少人 哭泣啊,对这么漂亮的身体,真是太不幸了。你要答应我,今 后再也不干那种事。”

"不干了,我答应你,再也不干那种糊涂事了。我现在仅 仅为了假如我死后,至少全日本的那些会为我哭泣的人而活下 去。老板娘也会为我哭泣吗?”

“岂止是哭泣。好啦,不要再说那种事了。”

房子沉浸在无可比拟的宽容中说道

本来.委托依子推荐的那家有能力的侦探社好像不太吉 利,可是受好强心的驱使,房子现在想从同一家侦探社得到相 反的结果。

“那件事就这么办吧。刚好明天我要和店里的经理去东京 办事,办完事后,我把经理支走,独自去侦探社。能在你的名 片上写上介绍吗?”

“这事好办。”

依子在鳄鱼皮的女用挎包里取出刚买不久的女用自来水 笔,接着又在包里摸索了一阵子,掏出一张自己的小小名片'

八天以后,房子往依干处挂了,个冗长的电话,自豪地这 样说道:“这是表示谢意的电话,真心地感激你,一切都照你 说的那样办了……是的,十分成功……调查证明非常有意思。 三万日元倒是很便宜呀。念给你听听?现在你有空闲?那就请 你权当陪伴而听听吧。

“特殊调查报告书,根据您所申请的调查内容,现将调查 结果报告如下……记录:一、关于冢崎龙二的事项:(一)您所 指定事项——本人履历中的一切是否属实,有无异性以及同居 关系,其他。当事人履历一如申请人所知,完全没有出入。其 母正了在当事人十岁时死亡,母父阿始.在东京都葛饰区区公 所工作.没有再婚.专心养育儿女.家宅在1*3年3月间的空

袭中被烧毁。其妹淑子于同年5月死于斑疹伤寒。当事人由商 船高校毕业以后……哎呀,都是这样的腔调,真是拙劣的文 章。下面就跳过去……与异性的关系,至少没有任何长久维持 到现在的,同居关系当然自不必说,过去也没有维持过任何长 期的恋爱关系。哎,怎么样?这个表现。……当事人有些乖 僻,对工作极其认真..责任感强,身体健壮,过去没有任何疾 病史。根据至今为止的调查结果,没有发现当事人的近亲和其 他人有精神病以及其他遗传性疾患微候……然后,然后,对 啦,当事人没有任何金钱借贷关系,也没有向公司借过或预支 过款项,I'同僚间的相处未必融洽……只要和我相处融洽就行 了……啊,怎么样,老主顾?那么我就挂了,实在感谢你,你 真是个热心的人呀,无论如何也要再次对你表示感谢。那么. 我盼着近I】你能过来……他?是的,那也照你的吩咐.两三天 以前就来店电实习了。下次你光临时再向你介绍。好.好.实 在感谢!再见!”

第四章

11日登的中学开学了。那天的课程,上午就已经全部结 束。在正月的假期里,大家没有机会见面。特别是首领,被变 化无常的父母带往关西旅行去了。久别重逢的这一伙人在学校 吃完盒板后,为了寻找人迹罕至的场所.往山下码头的顶端 走去。

“大家认为那里非常寒冷吧.大家都会这么想的。不过. 你们都错了。其实.那里有一个非常好的避风场所。总之,去 了就会明白的。”苜领说道。

从这天下天开始,阴沉沉的天气更增加了寒气。少年们在 前往山下码头顶端的途中背过脸去,躲避由大海扑面而来的 北风。

顶端的填海造地工程已经完成,可还有一座栈桥工程只进 行了一半。灰色的大海喧嚣的,两三只浮标摇摇晃星.接受着 波浪接连不断的冲洗。对岸郁暗的工厂地带,电〃公司的”座

烟囱显眼、夺目,积淀的黄色烟尘使得那一带本已朦胧的屋顶 棱线越发模糊不清。从泊靠在左边尚未完工的栈桥处的挖泥船 上,众人沉重的号子声沿着水面传了过来,经久不散。红白两 色的低矮灯台,成了码头入口的门柱,由栈桥的左外侧看去, 它们几乎重叠在一起了。

右方市营五号线的防雨棚前的栈桥旁,停泊着一艘极其陈 旧的五六千吨货轮,船尾的国旗也被潮水打湿成了灰色。防雨 棚对面好像锚泊着外国船,越过屋顶,船上美丽的白色起重机 林立,在这个阴郁的景色之中,只有那里宛如光辉灿烂的生命 正要展翅搏击长空。

大家立刻明白了首领所说的避风的意思,那是在深水码头 和仓库之间的空地上,无秩序地摆放着的诸多集装箱,它们形 成了集装箱的村落,或是银色,或是绿色,有的好像可以轻松 地装进一头牛犊。…只巨大的胶合板箱附着坚固的铁框,胶合 板部分也被涂成和铁一样的银色,写着各家出口货物商店的名 称,就那么丢在野外任凭风吹雨打。

六位少年一看到这些,各自就立即隐没在集装箱的隙缝 里,顺着那些隙缝,或是突然跑出来.头碰头地撞在--起,或 是相互追逐,度过了孩子气的时间。在银色集装箱村落的正 中,有一只仅剩下铁框架和两面残破箱壁的集装箱,里面的货 物被取得干干净净.只剩下箱内胶合板的明亮色泽。首领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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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时,大家早已汗流淡背。

首领发出宛如伯劳般的呼叫,招呼四散的伙伴们。六人或 是坐在胶合板的箱底,或是用手撑持着铁框架站立着,随即不 可思议地感到,箱子正在就这样地被起重机吊往阴霾的冬日 天空。

他们出声地按顺序读着胶合板内壁上的、用万能笔胡乱涂 写的话语:“在山下公园再见吧”、“忘掉一切,不要负责 任!”……好似连歌附句【一样,那些句子连在别人的句了之 后,精心地歪曲和改变前句的希望与梦想。“年轻人,恋爱 吧!”、“忘掉它们,女人之类的东西”、“随时都要有梦 想!”、“黑色心肝,黑色伤痕的女人宽大罩衣”……此外,其 中还有一些窥到少年水手们颤抖的魂灵的句子,"I 8如世日 明旧,1111 3 1次\丫 II向1二” 一艘货船的绘图辐射出四个箭

头,右侧箭头指向横滨,左面箭头指向纽约,上方的箭头指向 “田”⑺一‘,下方的箭头则指向“氏。而且用硕大的

缶电"①”围成的充满力量的大圆环里,绘有目光忧郁,

立起短大衣的衣领,叼着很大烟斗的船员肖像。这一切都在诉 说着航海的孤独和烦躁,镌刻上自负和无处排遣的忧愁,如同 谎言一般典型,悲哀和执拗地夸耀着自己的资格。

这些都是谎话!

首领气哼哼地说道。他那白皙、稚嫩和无力的手掌握成拳 头,捶打着涂有那些话语的箱壁。他的那只小手,对于六个人 的整体来说,是绝望的象征。甚至谎言,也把他们拒之于外。

首领曾经说过,世界被贴上了叫做“不可能”的封印,而 最终能够揭下它的,只有我们。

“你的英雄怎么样了,在那以后?嗯?三号,我听说那家 伙回来了……”

首领感觉到了大家的视线,阴冷、恶毒地说道,同时匆匆 忙忙戴上从外套口袋里掏出的厚厚的皮革手套,然后把燃烧着 似的红色衬里稍稍折了进去。

“回来了。”

登心不在焉地答道。提出这个话题真让人扫兴。

“那么,那个家伙在航海中,干了什么了不得的事呀?”

“哎……对了,说是在加勒比海遇上了西印度群岛生成的

热带低气压。”

“噢,又从头上淋了水,变成水老鼠了吧,就像上次淋了 公园的喷水后那样。”

大家都为首领的这番话而笑了出来,一旦笑了起来,就再 也抑制不住。登觉得这好像是对自己的嘲笑,却因为很快恢复 了矜持的缘故,在其后汇报龙二的举动时,能够犹如报告昆虫 的生态似的不掺杂任何感情。

在1月7日以前,龙二终日在家无所事事。当知道“洛阳 丸”号早在1月5日就出航了时,登受到了强烈的冲击。这个 男人曾经那样地和“洛阳丸”号相辅相成,共为一体,夏天远 航时,也曾那样地成为远去的轮船上光辉的一部分。现在,他 却要从如此美妙的整体中脱身而出,任性地从自己的幻想世界 里截断了轮船和大海的梦幻。

的确,在假期里,登曾经纠缠龙二,聊起过种种航海的逸 话,获得了伙伴们无法比拟的广泛知识。可是,登真正想得到 的却不是那些知识,而是龙二在闲聊间慌慌张张地再度翱翔而 去时残留下的蓝色点滴。

大海、轮船和航海的梦幻,只能存在于那个闪耀着蓝色光 芒的点滴之中。渐渐地,龙二沾染上了可恶的陆地日常生活的 气味,家庭的气味,邻里的气味,和平的气味,烤鱼时的气 味,寒暄的气味,总是呆在那里一动不动的诸多家具的气味.

家庭收支账的气味,周末旅行的气味……陆地上的人们或多或 少黏附在身上的这些尸臭。

龙二开始了各种认真的努力,为了具有陆地的教养,开始 苦读房子推荐的无聊的文学书籍和美术全集,开始借助电视学 习没有航海术语的英语会话教科书,开始跟随房子学习有关商 店经营的知识,开始努力习惯穿着房子店里从英国订购来的许 多“有品味”的服装,开始定做西服和大衣……终于,从1月 8日起,龙二和房子一道出人于莱克斯了。那天,他身穿好不 容易才赶上的英国新款式西装,兴冲冲的。

“兴冲冲的。”

登以一种仿佛用舌头裹着冰块似的语调说着。

“兴冲冲的。”

一号随着模仿道。

听着叙说的过程中,大家都止住了欢笑,那是因为渐渐明 白了事态的严重性。他们从中感觉到了自己那共同的梦幻的归 宿,以及令人厌恶的未来。或许,这个世界最终什么事也不会 发生!

这时,一艘汽艇掀起白色波浪,倾斜着横划过海面,它的 姿影从集装箱间的窄缝里一闪而过,马达声拖曳着长长的 尾巴。

“三号,”首领慵懒地凭倚在胶合板的箱壁.上说,“你想 让那个家伙再度成为英雄? ”

话音刚落,登立即感到了寒意,蹲下去用手套的指头触弄 着自己的鞋尖,沉默不语.然后.答非所问地说道:

“不过,至今那家伙还在自己的橱柜里很好地保存着船员 帽、短大衣、弄脏了的高领毛衣,好像还'没打算扔掉。”

如同往常那样,首领不理会对方的问答,用明晰、清澈的 声音单方面宣告:

“只有一个办法能让那家伙再度成为英雄。不过,现在不 能说,可以说的时刻不久就会到来的吧,已经快了。”

首领这么说时,谁也不能探究那番话的下文。于是,他又 轻巧地转换成了以自己为中心的话题。

“下面说说我的事吧,正月的旅行期间,每天从早到晚与 老爷子和母亲面对面地在- -起.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了。父亲这 种玩意儿!想想看吧,那真是令人作呕的东西。它是一种危 害,背负着人类所有的丑恶。

“不可能有正直的父亲,要问为什么吗?因为父亲这个角 色本身就是一个邪恶的形式。严格的父亲也好、温存的父亲也 罢,或是介于其间的好父亲,都是同样的邪恶。在我们人生的 前方,这些家伙设置障碍,摆出一副架势,要把自己的劣等 感,把无法实现的希望,把怨恨,把理想,把自己一生中始终 无法对人说出的自卑感,把罪恶,把甘美的梦幻,把自己终究

没有勇气遵从的戒律……把所有这一切无聊、愚蠢的东西全都 强加给孩子。就连像我爸爸那样最不关心孩子的父亲也无一例 外。平时不去照料孩子,最后却要求孩子理解做父亲的良心上 的自责。

“这次正月里去岚山途中过渡月桥时,我曾经问我父亲:

“‘爸爸,人生究竟有没有目的?’

“明白吗?其实我要表达的意思是:爸爸,你究竟为何而 活着?倒不如消失得无影无踪才好呀。可他不是能够理解这种 高级讥讽的男人。他吃了一惊,瞪圆双眼,直盯盯地望着我。 我从内心里厌恶大人的这种显得愚蠢的震惊。终于,他这样 笞道:

“‘孩子,人生的目的不是别人给予的,而是用自己的力 量创造出来的。’

“多么糊涂而又陈腐的教训呀!那时,他想住了作为父亲 理应说的那些话语上的若干纽扣中的一个。那是这种时刻的父 亲所特有的、戒备所有独创性的眼神,也是把世界一下子变得 很小的那种眼神。父亲这种玩意儿,是隐瞒真实的机关,是向 孩子提供谎言的机关。如果仅限于此,那也就罢了,最最可恶 的是,他们自以为代表着不为人知的真实。

“父亲是这个世界上的苍蝇,这些家伙经常伺机利用我们 的腐败。他们是一些卑鄙的苍蝇,满世界地散布一着与我们的母

亲交配的事。只要是为了腐蚀我们绝对的自由和绝对的能力. 他们什么都干得出来,为着要守住他们建起的不洁的城堡。”

“我的老爷子还没有给我买气枪。”

二号抱着膝盖嘟嚷着。

“永远不会给你买的,可是你也必须慢慢地明白,给买气 枪的父母和不给买气枪的父母都一样糟糕。”

“我家老爷子昨天揍了我。新年以来,这已经是第三次 了。” 一号说道。

“揍了你? ”登不寒而栗地追问道。

“用巴掌扇嘴巴,有时用拳头。”

“你为什么不做声? ”

“力气比不上他呀。”

“那么,那么,”登亢奋起来.用尖锐的声音喊着,“在 烤面包片上涂上后让他吃下去不就行了吗?富酸钾之类的东 西。”

“挨揍还不是最糟糕的,”首领稍稍吊起薄薄红唇的边缘 说,“还有很多更糟糕的事,你是不会明白的。你是个幸运的 家伙,爸爸死后,就轮上你了。不过,你必须知道世间的邪 恶,否则,永远也不会强大。”

“我的老爷子,总是醉醺醺地回来欺负妈妈。我要去保护 妈妈时.他铁青瞽脸笑嘻嘻地对我说:别费力气啦,你要夺去 妈妈的快乐吗?”四号说。

“我知道,我家的老爷子有三个小妾。”四号补充道。

“我的老爷子只知道对神祈祷。”五号说。于是登问道:

“为了什么祈祷呢”

“一家平安,天下太平,买卖兴旺,都是这些呗。老爷手 认为自己家是模范家庭。麻烦的是,妈妈受了他的影响,也这 么认为。家里尽考虑着要清洁, 正直和善良。就连我家天花板 上的老鼠,也要给它们喂食,不让它们触犯行窃之恶……在家 里吃完饭后,还耍一齐吧嗒吧嗒地舔净自己的盘子,说是不能 辜负老天爷的恩赐。”